悠悠古道 暖暖岭根
峻岭苍莽,溪流娟秀。在台州黄岩西部重峦叠嶂的群山之间,永宁江的源头支流半岭溪流水浃涧,自山岗上富山乡的马鞍山奔腾而下,流至岭根,半岭溪突然折水向东,溪石涌动的河床从此变得开阔平缓。莽莽撞撞的半岭溪好像是大山里淘气的放牛顽童,一路奔闯来到岭根,在这位安静慈祥、蔼然可亲的老者面前,显得如此的安静、腼腆。
千百年来,岭根一直藏在括苍山苍莽的山色里,一直坐在半岭溪娟秀的清流边。
岭根村位于古镇宁溪的南江十里,与富山乡半岭堂接壤,是连绵千里的括苍山脉山麓下一个小小的村落,因为坐落在山岭的脚跟,所以叫岭根。曾经多次去过岭根,只是从来没有这一次又重新踏迹,车到王家店,可远远地看见岭根,此刻,它依在夏日的风里,古朴的村落在括苍山区浓浓的绿意中渐渐清晰。
走到村口,新建的文化礼堂前有文化公园,这里鸟语花香、桃红柳绿,一面由花岗岩方石垒砌的长方形石屏风甚是醒目,正面镶嵌橘黄色大字“黄永古道原始地、中华橘源科创地、美丽乡村践行地”。旁边有富山电站废弃的几幢青砖旧楼,如今已经改建成岭根科技小院,里面驻扎着浙江大学环境与资源学院的教学实习基地和大学生社会实践基地及精品柑橘科创基地。不远处是村里的“老爷”庙叫大樟殿,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看起来古色古香,据村人介绍,岭根大樟殿由原来的“岭根堂”迁建,因殿内的一棵栽于唐朝年间的大樟树而出名,这棵曾经被黄岩县志所记载的古樟树,高14.5米,胸围达9.6米,树龄超千年,可惜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枯倒。也许正是这些让岭根人引以为傲的新人新事、旧人旧物,使得岭根的历史愈显悠久,文化积淀愈加丰厚。这几年,岭根村先后被评为“台州市美丽乡村精品村”“浙江省卫生村”“浙江省历史文化村落”,其中岭根人祖辈相传的传统古法造纸工艺被列为“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跨过水泥桥,对面就是村落屋舍。山南水北,先民择溪而居,他们将自己的房屋顺着半岭溪的溪涧筑造,石屋、木屋、砖屋在溪谷交错林立,不同材质的房屋是不同年代建筑的物理存根。最早是石屋,先民就地取材,从溪谷挖卵石,从山体取石块,用自己的人力和最小的物力成本砌垒出最牢固的石屋。后来千张业日渐兴起,纸千张制造、交易的发展,让很多岭根人手里有了钱,于是他们向富山、永嘉那些更遥远的山民那里采购大量的木料,觅得一处溪谷平地,家族团结的宗族叔伯会商量一起围造四合院,组成一个小而精致的空间,聚族而居,一个鹅卵石铺设的石籽纹花道地,几扇万字纹的木窗棂,并立起一道有着乌黑木漆大门的台门,请村里会写字的“秀才”在两侧照壁用黑墨题书“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其余人家也是穷尽一生或几代人的努力,造起三间“四八尺”有“堂前”的两层木屋,叔伯兄弟接驳连成一排十几间的畚斗楼,在村里也显得很有气势。旧时的岭根人都渴望住上这种前高后矮、南可采光通风、北能遮风挡雨的畚斗楼,它具有一定的实用性和科学性,是括苍山里许多贫苦山民希冀能“安居”一辈子的追求。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一部分先富起来的岭根人开始拆木屋建砖房,直到今天的钢筋混凝土别墅洋房,由于岭根地理位置局限,无法大兴土木,因此建的不多。在岭根,每一处屋舍都是铭刻岁月的生命年轮,一道一道记录着岭根人的家族兴败和人丁旺衰。
古老的岭根,许多古老的房屋都还保存着,里面的住人都还留守着,仿佛人也是古老的。老屋乌檐下、旧木门槛前、旧毛竹椅上,散散落落地坐着一些老人,正相互述说着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人间悲喜旧事,如同村中那几棵古樟浓荫下慢慢滴落的阳光,零零碎碎。一个路人的经过、一个轻微的脚步声都会惊醒他们睡眼惺忪的春梦。循着歪歪斜斜的炊烟,沿着窄窄别别的巷道,经过一户木屋人家,门口有一对老两口,阿公热情地邀我进屋里的灶间坐下,阿婆捧上一碗本地的土茶,茶叶是明前茶,是她到后门山的野茶树枝头一芽一芽掐来,回家在土灶大铁锅里亲手炒制的,水是山上竹林里接引的山泉水,阿婆从水缸里舀上一蒲瓜瓢,烧开后随便一冲,便是一碗滋味甘醇的茶水,我感激地初尝一口,除了甘甜鲜爽,喉咙里滋冒有些许丝丝淳淳的柴火味。
坐在没有车马喧嚣的岭根,时光如同流过这里的半岭溪溪水一样,很慢,很安静。一边喝茶一边与阿公聊天,似乎感觉他在向我重复着那些他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旧事。我默默注视着手中的这口粗瓷大碗,那些经年的岭根往事似碗中的茶叶一样,慢慢在碗底片片展开、沉浮出来……岭根人以牟、柯、梁、周姓为主,全村男女老少总共八百多人,改革开放后,青壮年大多走出山村在外谋生,做生意办厂的、工作求学的、出外打工的,很多人在城里买了商品房,现在除了过年过节,很少有人回家,只剩下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在固执地坚守着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村子地处半岭溪的溪谷,周围都是乱石滩地,田地少又贫瘠,很难种出庄稼,从前每年到了春天,各家各户都会缺粮少食,自古以来岭根人多以做纸千张卖纸千张为生计,祖祖辈辈的先民利用半岭溪上游落差巨大、奔涌湍急的水流,建起一座座大型的木质水轮捣碓作坊,砍斫山区多生的苦竹为原材料,做出一种粗粝的原始纸张——千张;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为建设富山水电站,政府在半岭溪上游的半岭堂修筑了一堵花岗石大坝,造成下游溪涧边众多的捣碓作坊没有了充足的水流动力,从此这个流传千年的传统造纸业在岭根陆续消亡;这几年,政府为挖掘并传承这个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在半岭溪又重建了一座古法造纸作坊博物馆。万物有灵、草木有心,就像岭根许多老去的屋舍一样,这些古法造纸手艺人、这些集岭根祖辈先人千年经验与智慧的古法造纸工艺终将也会老去,倏然消逝于历史滚滚车轮下的尘埃之中……
告别古道热肠的老两口,踏出岭根的村西口,映目是一块隶书镌刻“黄永古道”的石碑。前方就是黄永古道,只见两侧崇山峻岭,山势陡峭,一条石径迎合着半岭溪在溪涧中起起伏伏,隐现于山谷坡地的油菜花黄和远山的鸟鸣深处。山路逶迤,石径厚重,古驿道左边是半岭溪哗哗的水声,右边是一朵高过一朵的白云,古驿道穿越岭根经过富山马鞍山,往永嘉张溪、岩头延伸,最后到达温州。岭根是旧时台温山区千张、竹木、茶叶等许多山货的重要集散地;是台温先民翻山越岭、苦途长旅的起点;是每一个走经黄永古道的人的生命里重要的一个地理节点和精神支点。曾经这里春风十里,曾经这里山花烂漫,有肩挑背扛的脚夫、有赶牛牵羊的农人、有行色匆匆的商贾、有送嫁迎娶的红妆……一双草鞋、一碗薄粥、一廊长亭,照见了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簦笠相随走路歧,一春不换旧征衣;雨行山崦黄泥坂,夜扣田家白板扉”,八百多年前的春天,布衣诗人戴复古在和风细雨的黄永古道上毅然选择了诗歌,选择了远方。也是在春天,一九二九年的四月,革命志士戴元谱在黄岩西乡发动群众举行“打盐廒”武装革命运动,他集结队伍从半岭堂出发,途经黄永古道,途过岭根,向黄岩县城进发,在厚重千年、野草劲发的古驿道上掀起了一席激荡百年的革命春风……喧嚣褪去,繁华落幕,故人重重叠叠的步履早已凝固在黄永古道上每一块径石的琥珀般光芒里。不管历史与将来,黄永古道已成为岭根人最温情的一条血脉。
悠悠古道、暖暖岭根。在这里,我们与故人相遇,也与自己相遇!
来源:自潮新闻
猪摸坑岭的路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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