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前锋 发表于 2022-5-12 11:25

废墟下的宋韵 ——探秘沙埠窑




在沙埠窑主持发掘工作的,是“85后”青年考古学者谢西营。

本报记者吴世渊/文 杨 辉/摄



大约在1000年前,一个秋日晴天,黄岩县城西南30里路的山村附近,升起了一道浓黑的烟柱。

烟柱底下,是一条“龙窑”。龙身长70多米,沿山坡而建,龙头朝下,龙尾巴高高地翘在山坡上。

龙窑身上,有12扇窑门,可容人进出。龙身两边,还排列着一个个“麟眼洞”,供投入松柴。

龙肚子里,塞满了碗、盏、花瓶、香炉等各色各样瓷器的坯体。它们各自被“匣钵”套装着,以隔绝火焰的熏燎。

此时,窑炉正熊熊燃烧。“麟眼洞”透出来的光,像太阳一般炽热。窑炉边,光着膀子的窑工们,不断往洞里投柴,从白天到黑夜,累了,就找人换班。

烧成,冷却。上万个脆响的、明晃晃的瓷器出窑了。大伙将瓷器打包装箱,搬上船,通过水路,运往黄岩城里去,或者直接驶向出海码头。

龙窑下方,有个工作坊,一条流水线紧张忙碌地工作着。师傅们有的拉坯,有的刻花,有的上釉,又一批瓷坯,即将入窑烧制。

这是一家民营的窑厂,产品物美价廉,在市场上很受欢迎,还远销海外。老板今年接到不少订单,窑工们要赶在冬天之前,把订单完成。

事实上,这一带不止这么一家民营窑厂,而是分布着9家窑厂。换句话说,这里是颇具规模的瓷器生产园区。

在北宋中晚期(1023-1127),园区内的窑火最旺,尤其在传统的烧窑季——秋季,9家窑厂同时生产,浓烟弥漫在天空,久久未散去。

然而,到了南宋早期(1127-1164),不知什么原因,当地的窑火尽数熄灭。窑厂倒闭,龙窑也被遗弃,往后数百年的光阴里,被泥土掩盖,从此湮没无闻。

黄岩历代的地方志里,从未提起过这段窑业历史。当地世代居住的百姓,对祖先的烧窑事业,也无太多记忆,只能通过田间地头挖出的瓷器碎片,以及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才依稀可辨当年的盛景。

直到一群考古工作者的到来,这个宋代工业园区的秘密,才逐渐被揭开。他们将园区的遗址命名为黄岩沙埠青瓷窑址群。



故事要从1956年说起。

这一年,黄岩秀岭水库动工,过程中,发现了50多座汉六朝的古墓葬。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的考古工作者们,对此进行抢救性发掘。

这些古墓中,出土了不少瓷器,有专家提出疑问,这些瓷器会不会是就近生产的?

一旁帮工的老乡说,他的老家,沙埠珊溪村一带,漫山遍野都是瓷片,听老人讲,古时候那里就是烧窑的地方。

老乡的一席话,引起了专家们的兴趣。待秀岭水库的考古发掘完毕后,冯信敖、金祖明等专家来到沙埠,对这一区域的窑址进行调查。

调查结果是,秀岭水库出土的瓷器,并非沙埠制造。因为沙埠的瓷器年代较晚,初步判定为五代或宋朝时期。不过,这次调查也让沙埠窑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里。

在沙埠,两位先生共发现8处窑址,分别为竹家岭、牌坊山、瓦屑堆、金家岙、下山头、双板桥、俞成庙和麻车窑址,并根据器物特征,将其归属于越窑系统。

1958年,黄岩籍考古学家牟永抗在麻车村磁山上,又发现一处窑址。到了1963年,沙埠青瓷窑址被公布为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

上世纪80年代,牟永抗、王明达、任世龙等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专家,都对沙埠窑址群进行实地调查。任世龙还将沙埠窑青瓷的特征归纳为,“早期制品多素面,底足为玉璧形浅宽平底,用泥点支烧;后期逐渐流行刻划花装饰,器皿的形制及刻划花纹样技法明显地仿金银器风格”。

在台州本地,也有宋梁、赵安如等文物工作者调查过沙埠窑,并撰写了相关的考古报告与论文。

2019年,沙埠窑升格为国家级文保单位。同年,经国家文物局批准,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黄岩博物馆、北京大学、故宫博物院等单位,对窑址群内的竹家岭窑址和凤凰山窑址,开始了主动性考古发掘。



在沙埠窑主持发掘工作的,是“85后”青年考古学者谢西营。他国字脸,戴副眼镜,说话轻声细语,长年的田野作业,让他晒得黝黑。

自北京大学考古专业硕士毕业后,他来到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一头扎进瓷窑址领域,先后到丽水龙泉、慈溪上林湖等地,参与考古发掘。

沙埠的竹家岭窑址,是他这四年来发掘的重点。一年当中,他有200多天蹲守在竹家岭,手执平头铲,与考古技工、民工们一起,小心翼翼地揭露窑址。

2019年,一条规模庞大的龙窑重见天日——就是本文开头所述的那条。它的炉体斜长72.32米,在两宋时期的浙江地区,目前已发掘的窑炉遗迹中,创造了新纪录。

龙窑两边,窑具、瓷片等废品,堆积如山。古人烧窑,一炉中,产品质量良莠不齐。良品拿出去售卖,极少数精品可以卖出高价,残次品和用剩的窑具,就丢弃在一旁。

古人眼中的废品,却是考古工作者眼中的宝贝。谢西营对废品堆积区做了地层解剖,判定竹家岭窑址瓷业始于北宋中期,终于南宋早期。器物产品以青瓷为主,另有少量酱釉和釉下褐彩瓷器。

关于瓷窑址的烧造技术,考古工作者会有个基本的判断:假如一个窑址里,全是瓷片,鲜有窑具,证明成品率很低;反之,窑具多,瓷片少,证明成品率高。竹家岭的窑址,就属于后者,这也说明,当年窑工技术之高超。

同样能证明烧造技术的,还有窑炉的规模。

我们知道,只有达到1200度的高温,瓷坯才能烧制成瓷器。古时没有温度计,全凭窑工师傅用肉眼观测火焰的颜色,以此来掌握火候,这是个经验活。

在慈溪上林湖,用于烧造秘色瓷的龙窑,长度为40多米。沙埠窑的龙窑,长度几近上林湖的两倍。炉体越长,意味着内部温度越不好控制。这也越发表明,沙埠窑的“技术总监”,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



2021年5月,考古工作者们为这条巨型龙窑遗迹搭建保护棚时,意外地发现,龙窑的西侧,有疑似窑炉窑壁的迹象。

果然,经过数月的发掘,另一条50多米长的龙窑被揭露出来。两条龙窑平行排列,从堆积层来看,西边的龙窑,年代要早于东边这条。

谢西营猜测,可能是当时,瓷器的市场需求变大,西边的窑炉无法满足生产,窑工们便建起了更长、工艺更先进的东边窑炉。

工艺的推陈出新,在沙埠窑出土的瓷器中,也有所体现。在北宋中期的早段,瓷器多为土窑风格,坛坛罐罐,都是素面朝天,并无花纹装饰,釉色呈土黄色或灰色。到了北宋中期的晚段,一大批越窑风格的瓷器出现了,如孔明碗、执壶、多管灯等,并伴随大量的匣钵、垫圈等窑具,在纹饰和釉色上,质量突飞猛进。

为什么会出现这一现象?谢西营说,这与越窑技术外传有关。北宋中期,以慈溪上林湖为中心的窑业核心区,窑址数量急剧减少。同期,浙江其他地方,却冒出了许多窑址遗存。

当上林湖因为环境恶化、政策改变等因素,不再适合窑业生产,世代以烧窑为生的窑工们,需被迫做出选择,要么改行,要么去外地继续靠手艺谋生。

有一大批窑工,不愿意丢弃老本行,他们离开上林湖,前往浙东、浙南、浙西。沙埠也是落脚点之一,窑工们的到来,提升了当地的烧造技术。

在越窑技术的基础上,沙埠的匠人们,创造出了独特的纹饰。如婴戏纹、鹦鹉纹、凤凰纹等,为沙埠窑之专属,目前国内只此一家。

沙埠窑还出土了一些酱釉瓷器。这种深釉色的瓷器,一般认为是北方定窑的产品,在浙江区域内,此前还从未发现过。酱釉瓷器为何出现在青瓷窑址内?谢西营推测,这或许是南北方窑工们技术交流的产物。

到了北宋中期末段至北宋晚期前段,沙埠窑出现了双面刻划花的瓷器,即内腹刻划花、外腹刻划折扇纹,这是典型的北宋晚期至南宋早期龙泉窑的纹样。由此可见,沙埠窑在越窑与龙泉窑之间,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好了,我们再来复盘一下,宋代沙埠窑的发展历程。

北宋中期,沙埠的窑业开始兴盛。有人在这里建起土窑,烧制一些日常器物。他们制作完瓷坯后,直接放入窑中裸烧,因此产品质量粗劣。

当上林湖的窑业衰落,大量窑工外流,一部分人来到了沙埠。他们发现,这里瓷土丰富,森林茂密,靠近水路——有材料,有燃料,交通便利,简直是天选之地。

于是,他们留在这里,建起了龙窑,用装烧技术来烧制青瓷——将瓷坯装在匣钵里,再入窑烧制,如此一来,瓷坯无法接触空气,氧化不充分,才会形成青釉色。

沙埠的窑工们,能烧制出漂亮的、带花纹的青瓷用品。这些产品进入市场后,受到消费者的欢迎,很快一抢而空。

见市场反响热烈,窑工们便扩大生产规模。沙埠的龙窑越建越多,也越建越大。最多时,有九处龙窑同时开烧,俨然成为一个窑业园区。

这些“民营企业”,往往受市场导向,市面上什么产品卖得好,就生产什么。士大夫喜风雅,他们就生产篦划纹、莲瓣纹的杯盏;老百姓期盼吉祥如意、多子多福,他们就生产凤凰纹、婴戏纹的碗盘。

他们时刻观察着市场动态,发现北方的酱釉瓷器销量很好,就与北方的窑工交流经验,回来后,他们也在自家窑炉里烧制酱釉产品。

尽管沙埠窑如此辉煌,在黄岩的地方史料中,却无蛛丝马迹的记载。盖因古人认为,烧窑属于末业,无当大雅,根本不值得记录。以上的叙述,全凭考古专家的考证得来。

沙埠的窑火延续了100多年,在南宋早期渐渐熄灭。关于沙埠窑衰落的原因,至今仍是个谜团。而民间,则流传着一个“九龙透天”传说。大致说的是,北宋年间,沙埠有陈氏八兄弟,经营着八个窑。然而,每当烧窑时,八个窑炉,升起了九条烟柱。“九”是至尊之数,陈氏兄弟因此引来杀身之祸。朝廷派兵围剿沙埠,八兄弟投河自尽,当地的窑业就此荒废。乡人同情陈氏兄弟,宋代以后,建庙纪念他们。

这个带有演义色彩的故事,具有民俗学上的意义。



“苍官影里三洲路,涨海声中万国商。”这句宋诗,表达了宋代繁华的海外贸易。

浙江地处沿海,在宋代,即是海外贸易大省,大量的丝绸、瓷器,远销日本、高丽以及东南亚。

那么,沙埠窑有多少产品出口到海外,又流向了哪些国家呢?

金祖明先生在《台州窑新论》中写到,有菲律宾的友人,将该国出土的五件瓷器,赠送给南京博物院作为藏品。他见过这些瓷器的真容,认为从特征看,是沙埠窑的产品。

谢西营则认为,以往对浙江出口的瓷器,大致归为越窑系和龙泉窑系两大类,沙埠窑的产品,北宋中期的风格接近越窑,北宋晚期的风格接近龙泉窑。当专家们到海外参观展览,即便看到了沙埠窑的产品,也仅仅将其归类于越窑系或龙泉窑系产品,而不会深究它们是出自哪个窑口。

“随着考古发掘和研究的不断深入,我相信,未来我们可以绘制出沙埠窑产品在海外的传播路径。”谢西营说。

对于沙埠窑远销海外的问题,不光中国学者在关注,外国的学者也同样在思考。

前不久,我在沙埠采访时,遇到当地居民郑建江。他说,上世纪80年代,一位日本友人来到沙埠,手拿地图,带着翻译,在瓷窑址一带调查。

“那会儿,我只有十几岁,见到外国人新奇,就跟着他们一起探访。”郑建江回忆,“日本人通过翻译告诉我们,他从上海过来,想溯源从中国出口到日本的瓷器,就找到了这里。”三四十年过去,老郑对当时的场景记忆犹新。

据资料显示,1992年,国家文物局曾组织日本、捷克等5国的古陶瓷专家,专程来浙江考察,其间特意考察了沙埠青瓷窑址。

“我们今天讲宋韵,当然也包含宋代时发达的商业文明,沙埠窑的先人们,所展现的推陈出新、走向世界的精神,值得今人学习与发扬。”谢西营说。

沙埠青瓷是黄岩的一张文旅金名片。如今,黄岩正加快建设沙埠窑考古遗址公园,包括青瓷文创园、青瓷产业园、青瓷文化公园、乐稻乡村公园四大板块。

今年下半年,沙埠镇还将举办国潮宋韵文化节,其间将举行沙埠窑龙窑复烧仪式,让熄灭了800多年的古窑火,重新燃烧起来。

来源:台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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