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手示敬 ——黄岩北宋戏曲砖人物中的礼仪
黄岩北宋戏曲砖解读系列之十三低眉垂目、谦卑恭敬、叉手矗立,黄岩北宋戏曲砖中有数位人物形象似乎呈现出一种礼仪的行为和仪态。对比于五代及宋代传世绘画和壁画中类似的图像信息,同时结合历史文献进行考证,认为其礼仪行为即为流行于唐宋的“叉手礼”,是一种表示特别恭敬的礼节。中国传统中的“叉手”礼蕴含着丰富的审美趣味,这种独特的礼仪动作,使传统文化与礼俗联系得更为紧密,使礼仪中洋溢着谦逊,彬彬有礼,优雅温和的特质,也为华夏礼俗增添了另一道灿亮的文化色彩。叉手示敬、这厢有礼,解读这一来自千年的问候和礼仪,将对中国戏曲艺术,社会风俗、民俗的考证具有极其重要的历史价值。
一
黄岩北宋戏曲砖为宋代最早的戏曲文物,凡六块,刻画八位人物,他们几乎都以礼仪的动作和姿态登台亮相:
一号砖,两位人物,为戏曲脚色中的“参军”和“苍鹘”。他们戴冠着袍,叉手而立,一个垂目内敛、恭逊有礼;一个引颈启口、滑稽诙谐。他们一前一后,互为呼应,仿佛相声演员中的捧哏和逗哏。一号砖的人物形象被称作为“相声之祖”。因刻画粗略而概括,仅为寥寥数笔的简约描画,故“叉手”而礼的手型并不清楚,但是他们两手相交,置于胸前作持久的礼仪动作,与唐宋流行的“叉手”之礼极为相似。
二号砖,为“引戏”脚色。其细眉小嘴、圆脸蛮腰,应是女扮男装的女性形象。其双手相交置于前胸,斜握一竹竿子。“引戏”类似于现代的节目主持人,其作剧情介绍时,双手相交亦为必备的礼仪动作。
三号砖,为“装孤”脚色。其双手捧笏,置于胸前,就是一名执笏行礼、恭敬面君的官员形象。
四号砖,为“末泥”脚色。其是演剧的调度和指挥。其右手挥竿于头顶,左手提号于胯间,正在指挥着乐队作激情飞扬地演奏,被称为“世界上最早的音乐指挥家”。仅他的身上没有礼仪动作。
五号砖,为“引戏”脚色。其双手相交于胸前,执一杆飞扬的大旗,似为“引舞”(领舞者),抑或是仪仗队之旗手。
六号砖,为“装孤”脚色和垂手相随的孩童。“装孤”色双手置于胸前,似作“叉手”礼。
八位戏曲人物中,有六位似为作“叉手”之礼或保持着礼仪姿态。说明了宋代戏曲舞台上存在着别具一格的礼仪文化。
二
近几年,《长安十二时辰》《鹤唳华亭》《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等古装剧较为真实地再现了古代生活方方面面的细节,诸如服饰、美食、礼仪等等为追剧及文史爱好者所津津乐道。尤为突出的是“叉手”礼,因其跟以前影视剧中常见的作揖、鞠躬、跪拜等礼仪迥然不同,故而引起“细节控”们究根问底的兴趣。
中国自古为礼仪之邦,绝大多数礼仪都源自西周初年周公开创的“周礼”。周代礼乐文化的主要内容都保存在《周礼》《仪礼》《礼记》这三本书中,即为“三礼”。其中《礼记》载:“夫礼者,自卑而尊人”。《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礼,有礼义、礼容之别。礼义在内,而礼容在外。这是最基本的行礼之仪容。由于传统文化的断层,具备和了解礼容者却不多。
“叉手”之礼,古老而独特。“叉手”一般的解释为:一种礼节,两手交叉齐胸,俯首到手,犹如后世之作揖。又作“抄手”。许慎《说文解字·又部》说:“叉,手指相错也。从又,象叉之形。”《汉语大词典》关于“叉手”一词有三个义项:1.两手在胸前相交,表示恭敬。2.抄手,两手交笼于袖内。3.佛教一种敬礼方式,“两掌对合于胸前且交叉手指”。《禅宗词典》认为:“手掌相合,手指交叉,表示心诚专一的礼貌动作。”“叉手”不仅是一种佛教礼仪,也是一种世俗常用礼仪,属揖礼的一种。
叉手施礼、“叉手”之礼的文化民俗事象,多次见于史册。
北宋王谠的《唐语林·夙慧》卷三载:“华阴杨牢,六岁人杂学,归误入人家,乃父友也,二丈人弹棊,戏曰:‘尔能为丈人咏此局否?’杨登时叉手咏曰……”一个六岁孩童,作诗前自然“叉手”施礼,充分说明这种礼仪已经非常普及,妇孺皆知。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在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到唐宪宗元和十年(815)被贬永州期间,生活穷困窘迫。在《同刘二十八院长寄灃州张史君八十韵》诗中柳宗元叙述自己被贬永州屈身事人,低调生活的情况。“入郡腰恒折,逢人手尽叉。” 写出了他不得不见人施“叉手”礼,到处摧眉折腰的窘境。
晚唐著名诗人温庭筠,精通音律,其诗辞藻华丽,与李商隐齐名,有“温李”之称。其词风浓绮艳丽,语言工炼,格调清俊,与韦庄齐名,并称“温韦”。而温庭筠还有一个别号叫“温八叉”。北宋孙光宪在《北梦琐言》有载:“温庭筠才思艳丽,工为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时号‘温八叉’。”说明以八次“叉手”礼来显示温庭筠才思泉涌,成文时间之短,诗词创作速度之快,可媲美曹植的“七步诗”。明代瞿式耜《浣溪晚集次子后韵》也有:“满眼浓华收不尽,固应叉手便诗成”之句。
当时文人在作诗前,“叉手”施礼可能是一种修养和习俗,亦是一种恭敬和尊重。一如现代职场女性站立时双手交叠于腹前的手位仪态。
“叉手”礼在《水浒传》《西游记》等名著中也频频出现。有学者对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传》中作了统计,共提到15次行“叉手”礼。
《水浒传》中,杨志问梁中书何时押送生辰纲时,是“叉手向前”;施恩跟武松说起蒋门神夺快活林之事时,是“叉手不离方寸”;穆弘、李俊诈降方腊部下吕师囊时,也是叉手远远地站着。这些都能说明,行完叉手礼不能立刻结束,还得继续叉手,直到离开才可以结束叉手。
女人不仅可以行“叉手”礼,而且可以用在“万福”礼之前。水浒中,潘金莲初见武松,以及失手打到西门庆后,都是行了“叉手”礼,再行“万福”礼。
三
史料中描绘“叉手”礼手形、动作的具体样式,因具体解说文字和直观图像资料的匮乏,难以窥见一斑。
关于这种左手作掌型,右手四指皆直,左手包裹右手,大拇指向上的“叉手”礼究竟何时出现,或者说何时流行,学者一直有着争议,学者大多认为最早出现在宋代。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阐述:“‘叉手示敬’是两宋制度,在所有宋墓壁画及辽、金壁画中均有明确记载。”他明确认定:“是流行于宋元时期的手法,非五代所有。”
学者黄剑波则通过研究文献和考古资料涉及到的时间跨度、地域跨度来考证,可以充分说明,“叉手”礼在唐、五代就已经在全国,甚至边远的民族政权普遍流行,不是地域性礼仪。
各个朝代的“叉手”礼略有不同。东汉三国时期,“叉手”礼仅在贵族之间使用。唐宋及以后,“叉手”礼大大普及流行。不仅贵族可以使用,普通人也都可以使用,尤其是对上级、长者表示尊敬时,常常是用“叉手”礼。
唐朝“叉手”礼的具体做法是:两手放于胸前,右手拇指上翘,与另外四指垂直,左手在右手上,握紧右手大拇指的同时,小指指向右手腕。安阳唐代赵逸公墓壁画所描绘的正是左手在上,握紧右手大拇指作“叉手”礼的人物形象。
到了宋代,“叉手”礼略有不同。唐代“叉手”礼只是上翘右手大拇指,但宋代的是左手握住右手大拇指的同时,左手大拇指也上翘。
南宋初年,王虚中《训蒙法》则记载了“叉手”礼动作姿势:“小儿六岁入学,先教叉手,以左手紧把高手,其左手小指指向右手腕,右手皆直,其四指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也。”
南宋末年,陈元靓编撰《事林广记》也记载了叉手礼的动作结构要领:“凡叉手之法,以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其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手不可太着胸,须令稍去二三寸许,方为叉手法也。”两则资料可知“叉手”礼的关键动作要领是左手掌型,右手四指皆直,左手包裹右手拇指。
“叉手”礼多在站立时使用,尤其是回话时,常加上这种礼节动作。行“叉手”礼,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行完礼后,叉着的双手不能马上分开,还要一直放在胸前,保持这一动作。它不像拱手、作揖那样行完礼手就放下,而是要放在胸前持续这一动作,手不要放下。如下级在上级身旁,奴仆在主人身旁侍立,甚至犯人在官员面前站立,都行“叉手”礼。
之所以要采取左掌包右拳的姿势,有学者认为,这里面包含“阴阳祸福”思想。从《礼记》开始的施礼习俗就是吉事尚左,凶事尚右。从后世发现的“叉手”礼史料与图像看,均采用左手包裹右手,表示的是把“阳”的一面,“吉”的一面,显示给受礼者,体现对受礼者的尊重,以达到“叉手示敬”目的。
四
我们还可以从为数不多的传世绘画作品中找到“叉手”礼对应的图像信息。
南宋刘松年所作《中兴四将图卷》中,两位裨将行“叉手”礼,似乎是显示对自己主将的恭敬。南宋《打花鼓》绢画中,再现了两个演员在戏曲开场时行“叉手”礼的情景。
《韩熙载夜宴图》是一幅中国画史上的名作,它以连环画长卷的方式描摹了南唐巨臣韩熙载家开宴行乐的场景。全画共分五段,在“演奏”一段中,韩熙载与宾客聚精会神倾听琵琶演奏时,其中一坐一站的两位大臣做“叉手”礼;“观舞”一段中,一位绿衣戴冠的听客和一位褐衣和尚也做此礼;还有“清吹”一段中,一位屏风边侧头矗立与美女交谈的大臣也同样做着“叉手”礼。这五位人物双手交叉于胸前,面部表情平和,神态恭敬,神情略有所思,仿佛静心沉静于乐舞之中。另,《女孝经图》也发现了一男子行“叉手”礼,同样是表现出了一种恭敬状态。
屈婷、冯东东《“叉手”礼新考证》一文指出:“我们查阅了众多的文献资料,其中在中国画史上的名作《韩熙载夜宴图》和《女孝经图》两幅画中发现了此‘叉手’礼的最早图形描述。”还有一些学者也认为“叉手”礼最早开始于宋代。邵晓峰《<韩熙载夜宴图>的南宋作者考》一文将《韩熙载夜宴图》与宋《女孝经图》中“叉手”礼男子图像进行对比,也认为“叉手”礼出现宋代而非五代,并用该类图像作为证明《韩熙载夜宴图》是宋人作品的有力证据。
学者黄剑波在其《“叉手”礼图像考》论文中将已发现的唐、五代、宋、辽、金“叉手”礼图像作一个系统比较,可以看出,“叉手”礼从唐到南宋,从中原汉族政权到辽金等少数民族政权,动作基本变化不大,手式几乎一致。那么,不少学者认为宋人施行的“叉手”礼,在唐和五代时期就已经出现,并已经成为当时流行的常用礼仪。
黄岩北宋戏曲砖虽供奉密藏于北宋乾德三年(965)建成的浙江台州黄岩灵石寺塔天宫之中,但那时宋代开国才刚刚三年,浙东南一隅的黄岩尚属吴越国。可以说明,这批戏曲砖在五代末就已经描绘刻画好了,其表现的应该就是五代吴越国的风貌。故此,黄岩戏曲砖为“叉手”之礼已经流行于五代,提供了重要的实物依据。
黄岩西部山区的宋代古镇——宁溪镇,拥有宋街、天香堂等宋代遗迹,至今还保留着“二月二”巡街、“作铜锣”民乐等宋文化的民间习俗和事象。笔者曾在镇政府工作,在那生活过五年时间,常常与农民和村干部打交道。那里的握手动作尤为独特,对方总是在握手后要将右手小手指插进你的无名指和小指中间,作紧紧缠绕。刚开始,我很不适应,觉得这个动作有些许的猥琐。但时间一久也习惯了,反而觉得很特别亲切。询问这个动作的缘由,一直语焉不详。生于斯长于斯的同事曾解释说,宁溪人尚武,这样做是在试探对方的手力。笔者撰写这篇文章时,设想宁溪乡民握手时附加的这个小动作,是否为古代“叉手”之礼的一个延伸习俗,让宋代先民保留至今?我似乎更明白了“叉手”之礼其背后的文化情结和心灵缘由。
2019年12月,笔者在温州剧院观看了永嘉昆曲《罗浮梦》,其演出开始就由两名乐师上台向观众行叉手礼;稍后,两位戴冠着袍的剧务从舞台两侧相对走到中间,分别将两张椅子摆放定当后,向后退两步再相对作叉手礼。行此叉手礼作为演出静穆的开场,是导演于少非刻意还原宋代杂剧的开场礼仪。这与著名的宋代《打花鼓》绢画中,描摹“末泥”“副净”两位脚色相对行“叉手”礼的宋杂剧开场情景十分相似。
从“叉手”礼发展的源流看,作为佛教礼仪之外的世俗礼仪一种,它于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十分流行。但在唐代之前,因资料和图像的缺失,已经无法知道这种礼仪的具体动作。从现已获知的唐、五代及宋代史料和图像看,“叉手”礼这种独特的礼仪,在唐、五代已经是当时很成熟的常用礼仪了,而并不是到宋代才出现与流行。
有专家考证,不惟汉代、三国以及两晋南北朝有“叉手”礼,《明史》中还出现过。明代之后,“叉手”礼便不再使用。由此可见,从“叉手”礼出现开始,一直使用了1500年左右才消失。古代相类似的还有拱手礼,又叫作揖、抱拳礼,都是中国人传统的见面礼。
动作形于外,文化藏于里,礼仪文化所展现出来的礼仪之美,是古人内在的成敬之情。“叉手”礼虽然今天不为现代人所用,然作为历史上某个阶段社会风俗的再现,它们保留着祖祖辈辈的历史记忆,更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代表。解读“叉手”之礼,这对我们后人了解历史,了解地方文化特色起到了重要的引导作用。对中国传统的礼仪进行挖掘,体现出民族特色,能够展现出中国古代文化博大精深,使现代礼仪的构建更加完善。
安阳唐代赵逸公墓壁画所描绘的行“叉手”礼人物形象
描摹南唐巨臣韩熙载家开宴行乐的场景的《韩熙载夜宴图》的行“叉手”礼形象
永嘉昆曲《罗浮梦》的演员向观众行“叉手”礼
来源:今日黄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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