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羊
飞快地在沙漠中狂奔的七羊,像极了一只海滩边跳命的蟹。在一棵胡扬树下睡了一晚之后,醒来已经很空灵,举手投足都叠影一般,而且可以不用力,脑子从未有过地放松,心也空空荡荡。当他走到一个小镇时,人们都以为来了一个疯子。
疯子有什么不好,疯子能心想事成。疯子是活在另一个时空中的人,只是身子失落在人世。七羊努力想使自已疯一下,如向往一种自由,于是他认真地看身边的人,又很警惕。当他用疯子的逻辑看眼前时,他竟然有了这样的念头:满眼的陌生人,大多数不是真的。犹其是闹市中熙熙攘攘的行人,难保一半确有其人已经不错了,那么其它的一半是什么?不知道,反正彼此不认识,爱是什么是什么。是什幺总归是好奇的。他就盯了一个人偷偷地跟,跟着跟着,那人到了一个房子跟前掏钥匙,咣啷开门进去了,七羊有些失望。重新又在街市上找了一个瘦子,瘦子是特别的,果然跟到野外的时候,那人忽地不见了,变成了一棵树。七羊大笑,原来是树混迹人海中来逛街来了,哈哈哈。笑罢,又有些羡慕,他也愿意是树,喜欢的时候站成树的样子睡觉,不喜欢的时候就打扮一下去街里走一遭,这是多么的惬意。
心里明白了一些事,学做疯子的他自负起来。本来,一个很自负的人就跟疯子差不多,有一种疯子发疯也无非自负。但七羊疯了之后又自负,难免比一般疯子遭遇更坏,但当有人万分厌恶与不屑的事候,七羊也学着不屑的,心里就想:你们这些树。这往往会激怒人,一阵穷追猛打就来了,七羊心里觉着好笑,打什么打,我又不疼。现在的什么也不是了,连他为什么要赶路,究竟要去那里都不用知道了,走就是为了移动,走过的地方第二天又会回来,对什幺都是信心百倍,精力出奇地充沛。
艺术家七羊就这样成了天才,那个时候他恍惚之间作的那些画,可以惊天动地,但他随写随丢,他不满意自已为什幺不能将那那个瘦子,画得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树变的呢?如果能完全地画得明白,就能证明许多事情,但这样的证明是徒劳的,人的念头树根深蒂固后脑子就是木头,实心的。这一点七羊很明白。
天空像着火了一般红彤彤的,山在远处努力躲向云迹深处,露出些山腰山脚在外面,风像歌声一般的动听,黄昏就非常像黄昏。一口鸟剪纸般在眼前吹过,捞了一下没捞着,他便摊开手掌努力地看,掌上有云纹水迹。七羊觉得这一捞没捞着也无所谓,他己经够了。路边有一棵干枯的树,七羊眼睛一亮,心想这棵树死得真优美。他又一次很自然地想到了死,虽然自已决没有能耐可以死得这幺优美,他不可能死成雕像一般的化石,觉得很不如人意。没有事情的时候,他已无数次设想过自己会如何死,如何去死。自从离开女人出来,他一直在生死边上走,念头因此也只有生死这样的大事。他想:死是人生最大的大事,既是大事,必须干净第一。但他想来想去都没有干净的办法,传说高僧可以死后化成阵阵彩虹消失,这是美妙的,而且一阵一阵应该很轻松。几年来东游西荡的他扔不掉这一堆肉,死是唯一扔掉的办法,可是扔一堆垃圾在世上有些不负责任。理想的死法应该是这样的,回光返照的时候,跟亲朋好友一个个握手道别,然后挥一挥手微笑着说再见,然后就回身一脚踏空了无影踪,那才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是灵魂从肉体中离开的时候就像拨树,把感觉费力地从严丝合缝的妥帖中抽出来,就像蝉退一样的费力,苟延残喘时丑陋不堪而且很痛。
夜色降临了,乌云从山上压下来,荒凉的空旷一下子变得很拥挤,一会儿沙沙地下起雨来。十几岁的时候七羊恶作剧,他和一个好朋友讲鬼故事讲到下半夜,二人都有些害怕。七羊突然正色说,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怕,朋友说先说说看,七羊突然哑声厉笑,说:我就是鬼!朋友当场失色吓得大哭。七羊笑得喘不过气来,但再三说明都无济于事,朋友竟觉着越看越像。没办法,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鬼,七羊拿来一罐豆子,叫朋友往自己身上撒。因为按传说,对鬼而言豆子就像是巨石,鬼被豆子撒到马上会变成一瘫血污--这是常识。朋友便抖着手往七羊身上撒豆子,豆子落在地板上沙沙沙,这声音一模一样。沙沙沙。七羊仰面笑了起来。雨像刷子一样刷在脸上,这笑变得很难着,七羊用手一抹,笑容和雨水都被捋了下来。
七羊索性将衣服剥了,挂在枯树上,裸身赤条条地在大雨中洗起澡来。方园几十里没有人烟的旷野中,雨无处不在,均匀而狂怒地下着,叮叮叮叮把树杆上断墙上石头上的泥污喙去,水珠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坠下来,划成一条一条的水线,像织布。七羊开始将身上打湿的泥垢用双手搓着,马上发现根本不用这样费力,刷刷刷刷的声音四面八方都是,他手舞足蹈起来,于是就像雨一样狂舞着,奔跑跳跃欢天喜地。到精疲力尽的时候,他己将浑身洗得冰冷。
秋天快要到来时,七羊再无法在野外游荡。道士在道观里给他腾挪了一间杂物间安顿了他,暂时安身了的七羊,也不再乞讨,就在敦煌的街边给游客画像谋起生活来,做起了流浪艺人。道士很欣赏七羊的手艺,也欢喜有一个可以聊闲的人,就这样在道观住了下来。道观其实并不像道观,是几间土坯房子,道士也不像道士,并不供奉什么也不用做功课,只是道士的衣服确实是道士打扮,而且院子中间的那棵胡杨树大根深,很有一些仙气。道士每晚临睡前都要到胡杨树下站一会,七羊觉得很奇怪,有一天看了仔细,原来道士是在大树下小便,于是七羊也到那树下小便,又有一次两人碰到了一起,七羊跟道士打招呼,道士不理不睬,七羊有些纳闷,道士过了好长一会说,小便的时候是不宜说话的,以免走失了真气。七羊悟性高,一下明白了这道理,如醍醐灌顶。以后二个人在树下相见时皆默不作声,只有树叶子沙沙的声音。
第二年的春天,沙沙沙的声音有时会彻夜响着,七羊开始以为是雨声,及到天亮艳阳高照时雨声仍然不止,推窗才知道原来是风动树叶如淅沥,以至到后来真下雨时使人分不清是树叶声还是雨的声音了。世上能发出雨声的树是杨树。有这样的声音在夜里,睡起觉来很温暖。
七羊又被沙沙声从温暖中搅醒,踉跄着到树下去小便,迷迷糊糊地站了许久,水还是的的答答地在流,及到夜凉将他浸醒,发觉全身已经湿透,原来的的答答不住声的是檐间的流水,七羊自已觉得好笑,正要收拾转身间,一声春雷突然响起,巨响的惊悚间,七羊突然觉得自己从上到下通体的一激灵,他看见了自己,他醒了。三年前被女人硬生生闷灭的那火,又燃了起来,他羞愧难当傻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小小说,期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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